【莲花楼】【笛花】无问
剧版莲花楼 笛花妄想
可叹美人迟暮,英雄末路。想他纵横江湖半载,几近无可匹敌,也终有从顶端走下的一天。
或许……他也未曾立于顶端过。
有那样一个人,衣袂翩翩,白衣胜雪,前半生冷峻自负,他打不过,后半生苟且偷安,耍赖不愿再与他打,于是他便一直停留在险胜的半招上,却无法再打败那人。
可他如今并不气恼,也不作纠缠了。
这事放在二十年前定要将听者笑掉大牙。一代枭雄笛飞声与四顾门主李相夷天生相克,命中死敌,要叫笛飞声断了战胜李相夷的心思,先问过笛大盟主手中长刀吧。
一刀一剑,传奇中浮沉。提起李相夷,便想到笛飞声,说起笛飞声,不会漏李相夷。
然而数十载光阴,当年岂知如今,如今又岂知以后……
今日早先那毛头小子又来找他比武。笛飞声没什么表情,既不期待,也不厌烦,只是运功起势,与方多病一言不发比起来。
从八年前的轻松击退,到六年前的旗鼓相当,再到三年前的落于下风,笛飞声想,如果那人在旁,定会狠狠笑他一番,说上几句笛大盟主老了的揶揄话。毕竟早在旗鼓相当时,那人虽两头叫好,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让他们再使点力,眼睛却是瞥着那毛头多些的。
败了,笛飞声也要打。他终究是爱武的,一生精力皆付诸至高武学,此外也找不出什么依托。败了,也没什么坏处,不过是再给那毛头讲个故事。
笛飞声素来寡言,讲故事也是精简得很。何况早年他与李相夷交集并不多,见了面就是打,能坐下来安稳说话的时候少之又少,根本没什么故事可讲。但方多病要听,输者守信,笛飞声便重复着讲那些经历,方多病听得津津有味,听完送上一坛好酒,飘然而去。
江湖百人册,这毛头小子已是榜首,两年有余。说来,他其实已经不小了。
蛙声阵阵,笛飞声端坐在石桌旁,倒出一杯酒。
酒是好酒,辛烈醇香。笛飞声向来克己,往日饮酒,绝不贪杯,今夜却想醉上一醉。
眼神迷离,头脑昏沉间,他想起些往事来。似有一面容可怖的红衣女子曾飞至眼前,厉声问他嫁衣可美。
美…吗?或许是美的吧。笛飞声从不关心美丑,却也能分辨。窄裙银边,金玉镶饰,还有招摇的银制头冠,响起来叫人心乱的铃铛。只可惜穿衣之人却担不起一个美字,他甚至懦弱得有些猥琐,不过见个骷髅,就吓得掉进河里,还要他帮忙拉上岸。那华贵美丽的红嫁衣,也就沾了污泥。
红,李相夷张狂自傲,是爱红的。为博乔婉娩一笑,红绸剑舞使得万人空巷,他远远地看着,为那三十六剑招惊叹,决心破解。后来东海一战,李相夷白衣绣红,却无当年威风。
再后来,那人穿着粗布麻衣,怡然自乐,头脑昏昏,脚步虚浮。他不再满心满眼要与那人比武,只是想要那人活。
活着,才能想以后的事。以后的什么事呢……大概还是比武。
然而他费劲心思吊着那人的命,比武的事却再没提起。倒是方多病,武功一日强过一日,与他缠斗起来。
那人就捧着脸,笑吟吟地坐在礁石上看,似是已经忘了过去劝他们不要打架的焦急时候了。看,其实也看不太清什么。终究是个人,千折腾万折磨,有条命已是不易,不能奢求太多。
他不是李相夷,无法全然体会一日日神智渐失武功尽退时的心境,只能试想若是自己如此,该当如何。想了想,发现自己早在多年前就做出了选择。
他闭关修炼重塑武功,而李相夷摇身一变,成了李莲花。
人和人的选择多有不同。
笛飞声看向手中酒盏,酒水清冽,映天月一弯。
天月高悬。
李莲花手持薄剑,飞身入月。
那时李莲花吃下他们寻来的药草不久,气色果比平日好了许多。方多病见李莲花似有痊愈之迹,大大的开心。以至李莲花要给他重演当年惊绝天下的相夷太剑三十六招,他第一次没有回绝,让李莲花好生休养身体,而是兴奋地为李莲花寻来轻如春枝的薄剑,以便他尚未恢复的手能拿起。
只是可惜如今不复当年万人空巷的盛况,只有月下二人——李莲花与方多病而已。
李莲花接住抛来的红绸,颇为无奈。
“当年真是太招摇了。”
笛飞声自暗处走出,引来方多病不屑一哼。
“李小花要给我演示剑招,可没有你的份。”
笛飞声又向前走了几步,抬起头,淡然道:“眼睛长在我自己脸上。”
余外的话,是一字也不愿多说。
他们没兴趣吵嘴,很快把目光聚焦在屋顶抬手起势的人身上。
红绸飞扬,白衣人身似轻燕。月色如水,流淌在起落之间。
笛飞声目光灼灼,嘴角几不可见地浮上一丝笑意,他开口,语气竟不似往日平静。
“略逊当年。”
方多病对笛飞声这种动不动就提当年如何如何的行为非常不齿,没好气道:“李小花刚服下阳草就经历了一场恶战,这才过去几天,他现在可没精力和你打。”
笛飞声已经恢复如常,淡淡一句:“我自有分寸。”
又是沉默,唯剑声阵阵,刺破寂夜。
剑招凌厉奇巧,妙极美极,持剑之人亦是……亦是妙人。
李莲花演示完三十六招,满头大汗。他气喘吁吁地飞身至方多病面前,手中剑撑地,有些焦急道:“怎么样?学会了吗?”
方多病直愣愣地盯着李莲花,眨眨眼,含糊道:“嗯……大概……也许……应该……”
“习武不可急进,我以为你比我懂这道理。”
笛飞声突然开口,方多病这才彻底回了神,连声赞同:“没错没错,李小花,你这么急着让我学你那相夷太剑做什么?”
笛飞声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,而后目光转移到李莲花满是汗水的脸,眉头微皱,不怒自威。“身体没好全就不要逞强,我不想和废人比武。”
“啊……是我有些急躁了。”李莲花接过方多病递来的帕子,擦了擦额角的汗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本少爷的多愁公子剑比不上你那相夷太剑?我告诉你啊李小花,我现在是初创阶段,假以时日,我定能超过你,以后只有你乖乖躲在我身后的份。”方多病瞪圆了眼,一副言出必行的样子。
“啊……这是自然……自然……我现在,也是只有躲你身后的份。”
方多病听了这话心情大好,笑言:“不错,算你有自知之明,别总想着让我给你磕头当徒弟啦,好生养着你的破身子才是要紧。你在这里消消汗,一会赶紧回房,我让人给你煮了十全大补汤,应该快好了。我去看看,给你送过去。”说罢身形一晃,消失无踪。
李莲花摇摇头,无奈笑道:“真是爱现,这几步路,也劳烦方少爷用轻功。”
“不及你当年。”笛飞声冷笑。
李莲花被戳破似的,眨眨眼睛,摸着鼻子,“哎呀……那是……那是年少轻狂。”
“我看现在亦是如此。”笛飞声紧盯着李莲花,“不过一套剑法,竟让你累成这般模样,李莲花,你当真服了阳草?”
“相夷太剑可不是寻常剑法,我累是……”李莲花对上笛飞声如含冰凌的双眼,顿了顿,放弃抵抗。
“好吧,我没吃。”
李莲花没吃阳草,自是有他的缘由。从前的李莲花无牵无挂不惜命,现在的李莲花却不是。他当然不是因为想寻死而不吃,他没吃,自然是给别的人吃了。笛飞声不关心他把阳草给谁,他只是有些郁结,觉得气闷,却不知为何气闷。可惜他现在不做魔头,不能随便杀人。
“方多病那里,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嗯……走一步,看一步。”
“你倒是心宽得很。”笛飞声不屑,“你能骗他,是因为他信你。”
“笛大盟主却不信我。”李莲花故作悲伤,笛飞声一愣。
“你也不曾真心骗我。”笛飞声回道。
这话一出,换李莲花愣住。笛飞声果然奇也怪也,怎么没被人骗,语气听起来却有几分失落。
李莲花强笑道:“啊……笛大盟主耳聪目明,这个……胆识过人……自是无人敢骗。”
笛飞声冷哼一声,微微侧身,正对着李莲花赔笑的脸,威势如山崩玉摧,天地欲倾。
“阳草没了,我就再寻别的法子。”
“李莲花,我绝不会让你死。”
那时他是这么说的。笛飞声素来狂妄,傲视天下,人命不过掌间玩物,李莲花算什么。
红绸翩飞,为明月覆上朦胧心事。
月透红纱。
笛飞声目眦欲裂,斗大的汗珠颗颗坠落。眼前人模糊不清,一如随风荡漾的红纱。他知道角丽谯给他泡的池水有问题,但不知竟这般阴毒。笛飞声经脉通畅,可燥热感随着经脉游走,愈通畅就愈狂胜。他运功压制,却适得其反,一口烈血喷出喉头。
模糊不清的人影又摇摇晃晃向他靠近,带着诱人堕落的凉意。笛飞声倒退一步,晃头怒吼:“走!”
那人脚步一顿,在笛飞声反应之前,素手已握上笛飞声的腕。笛飞声使了八成功力欲掌击腰腹来换取几分清醒,那人轻飘飘的一握却止住了他的动作。
“李莲花……”笛飞声咬牙吐出那人的名字。他想李相夷这般正道人士,应当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名为合欢的情毒,由金鸳盟的药魔研制。毒如其名,令中毒者神智昏聩,非寻人合欢不可解。至于苟活度日的李莲花,就更不明白他如今情状究竟因何。
“好不容易救出你,现在弃你而去,未免太亏。”李莲花握着笛飞声的手紧了紧:“你坐下,我用扬州慢再为你压制一番。”
“李莲花!”笛飞声喉音沙哑,汗发披身,衣衫杂乱染血,形如恶鬼。唯一双眼亮如寒星,灼灼逼人。他猛然一扑,李莲花猝不及防,被他压在身下,慌乱中抓住了桌上烛台。
后脑磕地,李莲花被撞得两眼发黑,连笛飞声俯在耳边急促的喘息都变得遥远。疼痛带来的茫然中,李莲花似乎听到笛飞声说了什么,然而他现下也不太清醒,无法判断笛大盟主是否有开玩笑的爱好。
直到视线逐渐清晰,笛飞声的轮廓慢慢显现,李莲花看到笛飞声赤红的双眼。烛油滴在手臂上,李莲花嘶了一声。
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和笛飞声的姿势与处境,扬脸对笛飞声呵呵一笑,缓解莫名的尴尬。慌乱中他握住烛台,不小心握到了靠近烛芯的那一端。再握下去又要被烫了,李莲花松开手,放弃自己尚可一用的武器。
烛台跌落在地,笛飞声听到心弦绷断的声音。
李莲花的白衣沾了红,红白交织后又尽数褪去,露出纯白的内里。屋内红纱随风纷飞,笛飞声扬手扯下一段,绑住了掌下挣动的白鱼。他饥肠辘辘,好在身热似火,足以炙烤这尾的游鱼,以此果腹。
然而一瞬的满足带来更大的空虚,笛飞声等不及,游鱼未熟便大口吞吃。于是他尝到咸,也尝到腥,像眼泪,像海水。
恍然间笛飞声回到东海之战的夜晚,黑涛翻涌,船身跌宕不止。他和李相夷从甲板打到桅杆,随船起伏。笛飞声的宽刀重重刺向李相夷,将他从高处打落,钉在甲板。李相夷咬牙忍耐,一声不发。
李相夷是很能忍痛的。
风声啸啸,如薄纱拂面,身下人面目不清。笛飞声沉默着。
笛飞声素来寡言。他不说话,一是无话可说,二是无人对谈。即便被人掐了脖子抵在桌边时,他依旧神色漠漠,不发一言。
那段时间李莲花病得实在太重。他浑浑噩噩,满口胡言。有时拉着方多病断断续续劝他,说紫衿,你要放过自己,你要待自己好些。有时举着一双无力的手掐住笛飞声的脖子,问他单孤刀在哪。
这种情况不少发生。方多病有事外出,回来时常常撞见这幕。笛飞声一动不动地任李莲花掐他,两只手虚扶在李莲花身侧,预防他脱力摔倒。李莲花问了一句在哪后,便哇得吐出一大口血,溅红了笛飞声的衣襟。
即便已对李莲花连日来的昏聩之举见怪不怪,方多病还是急红了眼要上去扶住李莲花。李莲花踉跄后退,挥开方多病的手,一双眼似惊似痛,他说云彼丘,我待你不薄,你何至于此?!
李莲花意识不清时,方多病和笛飞声终于窥见了李相夷痛苦的一角。原来他不是不恨,不是不怨,而是早年的他或许真到了山穷水尽苟延残喘的地步,忙着让自己活下去,没时间去恨。
至于后来李相夷如何变成李莲花,个中苦楚更是无人知晓。
笛飞声沉默地拉过李莲花的手,把他按坐到软椅上,任李莲花不甚清明的双眼黑沉沉地压着他。
笛飞声与李相夷早年皆是冷峻孤傲,少言寡语。李莲花性子慢,话也不多。
直到李莲花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时,笛飞声仍是默默站在一侧,看方多病哭得丢尽百人册榜首的脸。李莲花面如死灰,视线浮在虚空,无法回应。他左手拇指指腹摩挲着右手腕间,动作慢得几不可察。
笛飞声知道那里有一块烫疤,小而圆,如今已变成浅红。曾经方多病发现这块疤,让李莲花涂他的九九回转散消了去,李莲花摇摇头,不愿麻烦。笛飞声听到他们的对话,趁方多病下厨时把李莲花拽到一边,未曾开口,目光便落到李莲花手腕上。
李莲花亦是像现在这样摩挲着那块疤,笑称自己炒菜不小心被油溅到,好在如今方大厨掌勺,不必再担心此事发生。
笛飞声抬头看向李莲花,李莲花神色不改。
许久,李莲花狡黠笑道:“阿飞,去看看方大厨今日做什么?”
“……好。”
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笛飞声觉得可惜,自己尚未胜过一局,却无人对弈。
一杯一饮,一饮一杯,思绪愈发迷乱,恍惚间,他看到那人坐在对面,笑吟吟地调侃他。
“笛大盟主老了。”
老了,何以见得?是鬓边白发,还是额间细纹?
可叹时光匆匆,李相夷没老,李莲花没老,笛飞声却老了。
他不语,又一杯酒下肚。
那人于是不说话,抬头去看月亮。
笛飞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沉声道:“今日月色,不如当年。”
那人笑得更深,“今日月色,一如当年啊。”
真是天生跟他唱反调。
笛飞声又不说话。时至今日,他已把所有招式都对方多病使过三次,那小子根骨奇绝,想来已能习得七八成。往日的笛飞声是不会做这种事的,不仅不会,还会搜罗天下险招,精进自己的武艺。
李相夷变了,他笛飞声亦是变了。
李相夷的变,人尽皆知。笛飞声的变,不动声色。
那人仍在笑,是温和的、包容的笑,与李相夷截然不同的笑。
笛飞声开口:“李莲花……”
接着,却又不知说什么了。
从前他与李相夷比武,后来他与李莲花对弈,两厢皆输。若是有缘再见,是比武,还是对弈呢?
不,这些尚可一放,他有着更为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,非那人不可解决。
这问题是那人死时才产生的,或许更早,只是那时他才意识到。
他又想起那疾言厉色的一问,美不美……
号称世间最美的嫁衣,他已见过。
笛飞声忽得一笑,笑意淡的很,风一吹便散了。他抬眼望向对面托腮之人,一声轻叹融于月色。
“李莲花……”
既非那人不可解,便去问罢。
月色淡淡,风吹酒香,笛飞声端坐着,闭上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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